母亲西行记[ ]
今年二月,我的母亲,一个将我从乡村送进城市的老人,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,终于承受不了岁月的摧残,走完了她九十四年的人生旅程。
入葬那天,天空怱然飘起入春以来的第一场大雪,强劲的西北风搅得棉絮般的雪花恣意旋转,摇得脱尽叶片的灌木枝条簌簌抖,卷得树下的枯叶刷刷响,吹得墙角的破坛子旧瓶子发出呜呜的悲鸣。
乐队、亲人、乡邻浩浩荡荡地为母亲送行。灵车在肃杀的冰天雪地里默默地移动,灵车后跟随着无以数计的人群,所有脸孔都带着凄楚和哀伤。黄的纸钱、红的鞭炮纸在雪地上飘落。
一路上,我扬起硕大的脑袋,努力用不大聪敏的耳朵捕捉人们的议论。人们咀嚼母亲将锅里的最后一碗饭送给生病的邻居吳大妈,让自己饿了一个晚上的故事;咀嚼母亲找童年伙伴为丢牛遗猪的乡人掐时问卜的趣事;咀嚼不会游泳的母亲只身跳进急流救人的冒险经历……母亲一生留下了数不清的奇事逸闻,全都是与人为善的事,竟而找不出一件害人利已的事来。
喜欢热闹的乌鸦在我们的头上低飞,观察,并像诗人般发出震耳欲聋的“啊!哇!”之声,助长了我们的悲伤心理;饥饿的麻雀在雪地上蹒跚,它们不愉快的叫声,宛如我们含义模糊的抽泣;间或有几只鸟儿惊叫着蹿飞起来,好像被蛇咬了一口。
这是一片棕榈树,一团团、一簇簇的棕叶顶着缟素白,多情地在风中摇曳;这是一片芦苇,白色的芦花把整片河滩渲染成白雪皑皑的世界;路边的艾草枯萎了,这种草可以去湿袪火,母亲曾采摘它的茎叶晒干后让人给我捎到广州。
这里原本是我家的菜园,园子里还留着一个古旧的瓜棚,这是母亲领着我们种菜时的遗迹。她把无数汗水洒在这片土地上,滋养着这里的作物和野花。这片土地曾带给她收获的喜悦,也带给她欠收的绝望。她在这块土地里搓过菜籽、摘过豆角、采过黄花菜,曾从这里把成袋成箩的萝卜、南瓜背回家,养育她的九个儿女。
母亲舍不得添置新衣裳,一件外套能穿七八年。她舍不得吃好的,一碟辣椒萝卜一碗稀粥就是一顿饭。可是,只要发现你爱吃啥,她就总给你做啥;她好像总是出现在该出现的时候,比如你大汗淋漓,她会给你递上一条毛巾,说:擦擦汗,别着凉了;你光着膀子抱柴火,她会递给你一件长袖衣服说小心扎破皮肤;你口渴要喝河水,她会端着一大碗温热的茶叮嘱你说还是茶水解渴;你喝过她亲手制作的芝麻豆子茶,然后无意间说真好喝,她会把它珍藏起来,执意等你回来再喝。
我小时候身体差,不是这个感冒就是那个发烧的。那次我得了什么病倒是想不起来了,反正是挺严重的,我感到,自己已经走到了阎王爷的家门口,催命的小鬼,抖着哗啦啦响的铁链子,锁住了我的脖子……半夜时,我醒了过来,一睁眼便看到了满天的星辰,在横越天际的璀璨银河岸边,1971年的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,向人们预示着灾难深沉的年代。
母亲仿佛把下柴市田间地头的草药都采来了,放在一个瓦缸里煎熬着。这混合着生命与泥土的味道,像激越的水龙一样,冲刷着我脑子里的积垢,使我的思路渐渐开阔。随后,母亲端着药汁,用毛巾蘸着,擦洗我的身体。我感到有些难为情,母亲说:“儿呵,你活到一百岁,在我的眼里也是个孩子……”母亲把我的全身擦了一遍;甚至连我脚丫缝里的积垢都擦净了,我感到身体从来没有这样轻松、这样干净过。渐渐的,我汗流如注,体内的湿气随汗排出。我惊喜地感觉到身体有了知觉。我沉静地进入梦乡,第一次没被噩梦惊醒,一觉睡到天亮……
母亲是坚毅的,她办事的干练和果决实际上已经超过了父亲,更少一些瞻前顾后的忧虑,表现出认定一条路只顾往前走而不左顾右盼的专注和果断。高中的时候,我在县城上学,因为离家远,吃住都在学校,生活费用一下子涨了许多。母亲决定由她的那些分了家的孩子们一起来承担我的学费,大哥大嫂知道后,便引经据典地规劝母亲让我辍学回家务农,二嫂更是跑到我们家里来,叉着腰在母亲面前大放阙词。他们对我更是一脸的厌烦,目光冷酷,好像对我充满仇恨。面对儿子儿媳们的消极态度,母亲是痛苦的,更是焦灼的。几乎每一天我都能听到母亲沉重的、无可奈何的叹息。几经权衡,母亲终于对她的孩子们发话了:“九满能上学,绝对不能让他回来耕田,大家一起想办法,就算砸锅卖铁也得供他上学!”多好的母亲啊,没有她的坚持,哪有我的今天!
大麻哈鱼产卵后,守护在卵床边,直至死亡;蚕变飞蛾后,雌蛾产下卵后会慢慢死去;甲壳虫产子后把自己的身体让孩子们吃掉。这既是劫数又是定数。母亲活在世上的唯一职责是养儿育女。她生命的全部意义就是别人过得好一些。
那天,我目睹了母亲的下葬的过程:母亲躺在棺材里,棺材两边套着吊绳,徐徐送入墓穴……无数把铁锹往墓穴里丢土,墓坑很快被填平了,叠起一个高高的金字塔式的墓堆,最后插上了引魂幡。
我围着新堆起的、散发着泥土腥味的坟头麻木地转了几圈,然后跪下,虔诚地给母亲磕头。我把因被圣灵感动而充血发烫的脸,埋伏在母亲坟头的湿土上,我嗅到了血的气味,汗的气味。我感到寒冷的北风轻拂着自己的头颅,恍惚中母亲又坐在自己身边,晨风就是她的刚在冷水中洗过的手。我感到不是母亲躺在墓穴里,而是自己躺在墓穴里。是母亲将一把把的湿土撒在自己的脸上,湿土里混合着母亲的泪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