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哥[ ]
我的三哥是一位老实、本分、忠厚的农民。
土地是三哥的根,他早出晚归,风雨无阻。一把锄、一架犁,就是他与世界相处的方式。他春播秋收,像一只勤勉的燕子,垒窝衔泥,一点一点地拱出属于他自己的天地人生。三哥干农活特别精细,他种过的地没有一块小石头,就连一根草都没有。实在劳累了,他便在田间地头休息一会,眯着眼睛贪婪地抽上一支烟,在恢复体力的同时,也有了精神上的享受。
靠种地维持生计的三哥这辈子活得真苦。为了勉强糊口,他十三岁就放弃了学业,回家务农了。从此,三哥的肩膀扛起了生活的重担,他起早贪黑,什么苦都吃,什么活都干,像一头牛,不嫌茶饭,不讲穿着,只知道拉车,不抬头看路。生产队时,他不知道耍奸,更不知道偷懒。土地承包到户后,三哥在农田里,犁地耙田,治虫除草,筑堰垒田埂,双抢时节挑刚脱粒的湿稻谷,抗击旱魔搬抽水机,倾尽全力为全家人的衣食住行操劳。
三哥分家的时候,因为分拆的木材不够,导致新房所采用的材料偏幼,帮工们都不敢上房,负责分家的四哥不知所措。后来,四哥拿了把大刀,领着五哥飞跑到自家的菜地,对五哥说:“只要能用上,选大的砍!”他们把那些本该属于他们自己的苦楝树、椿树、喜树,砍给三哥建房子,四哥边砍边流泪,那一刻,一种久违的颤抖涌动于全身,让我懂得了血浓于水,懂得了兄弟情。因为条件所限,三哥的新房最终还是弱显简陋。多年以后,我曾借着酒力与三哥重提分家之事,三哥也没有多少不满,只是笑笑。
三哥是我们村里有名的“庄稼痴”,有空总要到田间地头去嗅一嗅,说是看着这绿如绸缎的禾苗,就能嗅出米饭的香甜,抚摸庄稼就像爱抚他充满希望的新生儿。他守望着他的田地,盼望土地上能收获更多的粮食。与此同时,三哥的家底日渐丰厚,他用他的智慧、坚韧、果敢,终于创下了一份属于他自己的家业,银行里有了六位数的存款,建起了一栋两百多平方米的楼房,房子里新潮的家具、电器一应俱全。空闲的时候,三哥悠悠地打开电视机,悠悠地随着演员们的喜怒哀乐走进剧情,忘却了生活的烦恼,也忘记了庄稼上的事……
三哥从来不会乱花钱,过着清贫而充实的农家生活,穿的都是便宜货,朴素没档次,更不会大吃大喝,花钱享受。而亲友成婚生子、邻里生日奔丧,他都会或多或少挤出一点钱来表达心意,他自己却从不借生日宴之类聚财,甚至连女儿婚礼都没有让亲人邻里随礼。我不理解他时,他却说,从小过苦日子惯了,舍不得,穷自己,但不能穷别人。
我十四五岁时,在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紧张而繁重的农事后,我的心里在急盼着农业现代化实现的同时,慢慢萌发出了跳出农村的念头。我希望能通过读书这条路,这条无数寒门子弟跳出农门的唯一道路,去改变自己的命运。书只念了小学的三哥,对我念书却是鼎力相助、积极支持的。他曾对我说:“九弟啊!你一定要好好学习,争取考上大学,不要辜负了妈的期望。要不,将来你也得和我们一样,在无休止的繁重体力劳动中,甚至在与邻里、与家人毫无意义的争吵中耗尽你的生命。”唉!如果没有三哥当年的鼎力支持考上大学,我无法想象,我的人生将会是什么样子?
我每次回老家,都会借机叫三哥跟我一道去大哥大姐家走走,一路上,我就陪他唠上一会,而一向沉默寡言的三哥却显得非常健谈,不停地给我讲述老家的一些人和事,讲起村子里发生的种种妙闻趣事,讲起邻居和亲人跟他结下的深厚情谊,讲起我们这个大家庭绵延发展和辉煌的历史,讲起他是如何以各种奇思妙想跟庄稼的虫害进行“斗智斗勇”,也讲起他对家庭和钱财的独特理解……
三哥被结肠炎折磨了好多年,他是中药西药吃了一大堆,终不见效。那年冬天,我还带三哥来广州的医院看过病。后来,他得一土方说马齿苋能治。于是,马齿苋生长的季节,他天天以马齿苋为食,凉拌、煮面、清炒,后来真痊愈,人也清俊精神了不少。他的经历让我想起中药房里琳琅满目的各味中药:艾草、车前草、鱼腥草,那股浓浓的气味,让我坚信每一味草药,都怀着一颗能解人间疾苦、可慰尘世荒凉的慈悲慧心。
三哥今年七十七岁,脸上爬满了时光的皱纹,腰蜷背驼,他仍尽可能地一切自理,不给晚辈添麻烦。侄儿侄女们多次对三哥说,家庭条件好些了,不要那么拼命地做事了,把土地分一些给他人耕种。但三哥看到别人在为家里赚钱,心里还是有想法的。
如今,三哥老了,子女大了,而三哥对晚辈的情感,却是一年浓过一年。为了方便与他们联系,他去年买了一台智能手机,还让孙女教会了语言通话和视频聊天。从此,他时常通过手机与后人对话,还像过去那样,事事都要给他们提醒,为他们操心……